第15章 前尘如梦不可寻_霜刃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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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章 前尘如梦不可寻

  若二十年前说到浮月山庄,对武林中人皆如雷贯耳。但细考起来,却要回溯到六十多年前了。

  山庄第一代庄主姓柳,单名一个芸字,原本乃是军中一名寻常校尉,后来机缘巧合拜了名师,学得了一身好剑法。于是便辞官出来闯荡,靠着一身本领扬名立万,十来年后攒下家业,并娶了武林名宿的女儿为妻。夫妻二人生下个独儿,取名为柳继,也习了父亲的剑法。

  这柳芸的长处在于破旧立新,虽半途学艺,个人却有独创。那柳继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将父亲所教剑法与猎鹰的扑食动作结合起来,创立了一套独特剑招,名曰“穿云剑法”。浮月山庄由此威名日盛,柳芸在六十七岁上下,含笑入了九泉。

  柳继便成为第二代庄主,聘邻县一秀才之女为妻,此后育有三子,次子柳从凤与三子柳嘉麒从他习武,唯长子柳腾龙体弱,于是习文。后来从凤与嘉麒皆入江湖游历,行侠仗义,得了不少好名声。柳腾龙则专心科举,二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,同年结亲,两年间先后育有两子,长子最伶俐,取名为柳蕴芝,次子体弱,取名为柳葆芝。

  作为浮月山庄长孙的柳蕴芝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:祖父柳继那时已经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,穿云剑法练得出神入化;父亲心地良善,满腹经纶;两位叔父皆是青年少侠,仰慕者无数;祖母与母亲也是知书达理,温柔贤淑。柳家上下对这个长孙都格外爱护,加之柳继亲手咂摸,断定此子骨骼不凡,乃习武的好苗子,更是欢喜非常。

  为此,柳继特重金请来苗疆药王为孙子调配汤汁,又喝又泡整整三年,打下了极好的身体底子不说,还较常人更能避毒。

  从柳蕴芝五岁上,柳继便亲传武艺于他,柳从凤与柳嘉麒也间或将自己得意的独创拳法步法教给他。柳蕴芝聪慧非常,无论粗浅的基本功还是繁复的口诀,他都是一学便会。寻常孩童爱好玩闹,他却能在习武时专心致志,父亲教授蒙课时同样不分心,引得大人们啧啧称奇,都说此儿非同小可,将来必然大有所成。

  如此这般长到十四岁,柳蕴芝果然武艺精进,数次试炼中竟然能与二叔柳嘉麒打做平手。恰巧那一年五大世家办了一场少年英雄会,柳从凤与柳嘉麒便领着侄儿去参加。这场少年英雄会乃是为几个世家子弟踏入江湖铺的路,同时也广交其他门派的少侠。

  柳蕴芝上场与人过招,竟一连十五场不曾落败,技惊四座,后来被送了个“追月银划”的外号——盖因其出招迅捷,剑法使得极为纯熟,步法又异常飘逸的缘故。于是那次之后浮月山庄大大的长脸,而柳蕴芝虽然年少,也立刻成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,一时间多少请柬送到柳家门口,又有多少少女芳心暗许……

  当年燕轻裘年少离家学艺,米酒仙虽然荒诞不羁,然而对于这个爱徒还是十分照顾的。为了晚上打发无聊,便将这些过往当作故事讲给他听。是以燕轻裘对江湖的波澜起伏、快意恩仇,有几分向往,又有几分感慨。

  如今听那老仆突然喊出声“少爷”,燕轻裘心头猛然想到听来的种种,暗地里一推年纪,不由得猜度,莫非慕容哀竟然就是二十年前的“追月银划”柳蕴芝?

  却见被称作“锋伯”的老仆浊泪长流,哽咽不住,半晌也说不出话来。慕容哀扶了他进屋坐下,刚刚放手,那老仆便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,哭道:“老朽就知道,少爷终有一天会回来……老爷若泉下有知……必然欣慰……”

  慕容哀将老仆扶起、坐下,苦笑道:“物是人非事事休,回来不回来又如何?”

  老仆神情哀伤,强要多说,却又只能痛哭。

  燕轻裘不敢打扰他们,便将两只狗儿拴到角落里,又在屋角寻了炭来将火点燃。

  锋伯止住泪,细看慕容哀面容,道:“少爷虽大了,眉目却还有儿时模样,竟越发地像老爷了。这些年少爷去了何处?为什么竟没有一丝音讯?”

  慕容哀笑道:“一言难尽。锋伯,今日且住,我身上有伤,歇息过后再给你慢慢讲来。”又指了燕轻裘道,“此乃我结义兄弟,望锋伯好生安排。”

  老仆拭干残泪,连忙见礼,然后又搬出陈旧被褥为慕容哀铺好,让他先睡了,又请燕轻裘到隔壁房间住下。

  这山庄委实破落得厉害,虽然内里家具还在,却落满了灰尘,霉味扑鼻。锋伯忙忙碌碌,收拾出一个床来,又找出些平日里猎得的兽皮,权作被褥。拾掇停当以后,老仆对燕轻裘道:“匆促之间不及准备,今晚便要委屈公子了。”

  燕轻裘道:“无妨,辛苦老人家照顾。”

  老仆道:“公子既是我家少爷的结义兄弟,自然也是老朽的主人,要什么只需吩咐老朽便是。”

  燕轻裘道:“现下的已经足够了,多谢老人家。”

  老仆道:“公子不必客气,只唤我‘姜峰’或是‘老姜’便可。”

  燕轻裘喏了,又问道:“锋伯莫非一直住在山庄之内。二十余年不曾离开?”

  老仆点头道:“正是,老朽若是不在,少爷回来岂不孤单。却不知道少爷为何伤得如此之重?”

  燕轻裘也无暇多说,只讲是仇家追杀,中了暗算。

  老仆咬牙切齿,恨恨地道:“我便知道,这些年来总有不肯放过的!柳家人还没有死绝,他们怎会安心?”

  燕轻裘听他怨毒甚重,疑窦丛生,却不敢贸然提问。于是那老仆便告辞退出,临走前还搬来一堆木炭,说是让燕轻裘烤火。

  如此更深夜重,燕轻裘躺在木板床上,虽然盖的兽皮都教虫蛀了孔洞,然而毕竟能伸展四肢,足下炭火也带来阵阵暖意,他连日来奔波的疲劳多少散去了几分。

  屋外风声凄厉,屋内桌凳腐朽,尘埃遍布。燕轻裘脑中还想着慕容哀的真正身世,并没有即刻睡去。

  这魔教左使竟然出自中原名门正派,且还是名噪一时的风流少年,说起来有几个人相信?当年浮月山庄却连家丁带仆从共一百上下,来结交的江湖人士络绎不绝,然而如今这偌大的庄园已如荒冢,只有三个活人,又有哪个想得到?

  米酒仙曾说道,浮月山庄衰败,正是从柳蕴芝扬名开始的。得了“追月银划”的名号之后,柳家并未让柳蕴芝随伯父踏足江湖,仍然在家习武温书,不过登门拜访的人却多了,提亲的也不少,其中还有五大世家之一的司马家,说的正是司马笑的长姐司马如烟。然而亲事尚未定下来,就有一个来自关外的人投奔到浮月山庄,说是与柳家第一代庄主柳芸有旧。这人高鼻深目,一副胡人相貌,着实引人侧目,后来不知为何,竟有人说此乃魔教的掌令使。中原武林哗然,便要柳家将这人交出,不料柳家却坚决不从。原来柳芸当年驻扎边关,一身武艺竟是从魔教学来。

  这样一来,原本的倾慕变作了鄙夷,浮月山庄也遭各派围攻。三天两头便有人来寻仇,十天半月就有人来偷袭,如此闹了半年,最终愈演愈烈,各派竟派出好手,与柳家撕破脸来了个车轮战。

  这一战耗时一个月,刘家父子三人与各派打了四十余场,柳继与两个儿子内力大大折耗。这时司马家出来做说客,要柳家交出那魔教掌令使,便可令众人散去。不料柳家还未回话,当晚便莫名奇妙地被灭了门,不单柳继与从凤、嘉麒惨死,不通武艺的长子腾龙、次孙葆芝与许多女眷也尽遭屠戮,只有留守在别院的几个家仆活了下来。

  来挑战的诸派人士搜遍浮月山庄,即不见一个活口,也未在死尸中看到那魔教掌令使。于是便推断:说不定柳家已经要妥协,却遭魔教妖人恩将仇报,先下手杀了全家。于是掩埋尸首,各自散去。日后江湖谈起浮月山庄与“穿云剑法”,便又是“结交魔教,自寻死路”一说。

  燕轻裘从未听说过“追月银划”柳蕴芝后来的事情,米酒仙只说当日柳家全族都葬在了浮月山庄祖坟,江湖上也不再有柳家后人的消息。

  燕轻裘在榻上辗转反侧,只觉得这二十年前的惨剧似乎另有隐情,慕容哀怎样从灭门屠杀中活出命来,为何又到了关外?他年少孤苦,如何熬过这许多年?又如何爬到光明教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的位置?

  夜阑人寂,种种疑虑越发地扰人。燕轻裘正想着,忽然听到轻轻的咳嗽声。他担忧慕容哀伤势,又睡不着,索性披衣起来,去了隔壁房间。

  那两只狗儿本匍匐在地上安睡,见门开了立刻站起来,等认出他,又摇摇尾巴趴下。

  慕容哀起身来对他笑道:“绝尘来做什么?莫非此地简陋,难以入眠?”

  燕轻裘将门掩好,到他身边坐下:“大哥说来就见外了,小弟何曾计较过这些。”

  慕容哀又忍不住咳嗽两声:“正是,我却多心了。”

  燕轻裘看了看周围,问道:“大哥似乎有些不爽利,可要唤锋伯拿些水来?”

  “他本想在此伺候,我却命他歇息去了。他年纪已大,在此恐睡不好。”慕容哀又顿了一顿,“绝尘为何也睡不着?莫非对今日所知太过吃惊?”

  燕轻裘也不隐瞒,点头道:“小弟从未想过大哥原来也是中原正派出身。”

  慕容哀大笑:“事到如今,绝尘还以黑白划分身份么?”

  燕轻裘脸上微赧,却说道:“之前与大哥初识,我便说过,正道有下作之徒,邪道有高义之士,大哥何必如此揶揄。”

  慕容哀笑道:“是我无心快语,绝尘莫怪。只是今日重返故园,总是有些怨气的。”

  燕轻裘听他说得轻松,脸上却收敛了笑意,忍不住握了他手,道:“大哥身上有伤,还是莫要过于伤感。”

  安卧榻上的人却摇头道:“血也流过,泪也流过,该丢弃的统统丢弃了。柳蕴芝早就死掉了,我不过是慕容哀而已,何来伤感?若不是身上伤重,我决计不会回来。如今无处可去,惟有此地是司马笑和耶律老贼都找不到的,说不得只好暂时借住。”

  燕轻裘听他意思,似乎“触景生情”说来都勉强,更像在躲避一般,于是又问道:“不知大哥伤势如何?”

  慕容哀答道:“方才我运气于全身,只感觉丹田剧痛,巨阙周围也隐隐有些酸胀麻痒。想来唐家的‘子夜追魂’虽然厉害,却被我压制了,本来无妨,坏就坏在后来药堂死士所用之毒,我无法知晓名目。这两种毒性相互纠缠,若驱得不妙,轻则毁去全身功力,重则有性命之忧。如今之计,唯有先运功调养,运行经脉逆转之术,将毒带出一些,最后再逼出体外。”

  燕轻裘皱起眉头:“大哥不是说那功夫凶险,如今身体不必从前,这样可好?”

  “只要不逼得紧,可缓缓而动,便如刚开始习练时的入门,不妨事的。”

  燕轻裘略感放心,又道:“如此这般需要多少时日?”

  “即便没有两个月,也必须四十天。”

  “这样说来,或许得开春才能走了。”

  “正是。”

  燕轻裘微感酸涩——

  他虽然在江湖闯荡,却记挂兄长,每年除夕必与家人同过。如今看来,慕容哀伤势难愈,他也不好弃之不顾,今年的除夕,竟要留在这破败的山庄中。不过他生性豁达,只是暗暗苦笑,便不多想,只当作又一次不寻常的经历罢了。

  慕容哀重新躺下身来,斜眼看着燕轻裘单薄的后背,低声道:“绝尘心头不甘不愿,倒也合情理,然而我所虑的却不单单是伤势。这几十天里,那些神神鬼鬼要掀起怎样的祸事,你我怎可知道?又该如何提防?”

  燕轻裘心头一凛,也知道慕容哀所言不虚。他们暂时躲在这里倒无妨,却不知外头有几人将被割喉断头,五大世家与白道诸门派又会怎样编排他与慕容哀。当日跟着慕容哀于西湖月下来去叶家的时候,燕轻裘无论如何也未想到过会有今日这般处境,当真是世事难料。

  然而此刻两人独处时,燕轻裘却又无端端感到一丝庆幸,似乎能与此人结交,倒并不晦气。这深冬寒夜中,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患难情谊,又晓得了慕容哀的身世,却更加亲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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