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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子

  霍唯闻言,缓缓平息了怒火。他垂眸叹了口气,放下娄磬的衣领,转过身来,张开手掌伸向穆清嘉。

  然后一把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。

  “穆清嘉。”他哑声道,“你如此愚蠢地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,只会让我更愤怒。”

  安抚对方的同时,霍唯也在反省自己方才是否有些失态。那气质阴郁的魔修只是身居高位者的一颗棋子罢了,他即便杀了那魔修,除了泄愤以外,别无他用。

  “……我知道。”穆清嘉揪紧袖口,“但还是……对不起。阿唯。”

  他心中更是愧疚,明明是他有所亏欠,到头来,却还是师弟在安慰他。

  他苦笑着想到,或许这便是冤家路窄,恩怨纠葛。因果如丝线般纠缠不清,将他们赤|裸地捆绑在一起。

  分不清谁欠了谁,谁又帮了谁,剪不断,理还乱,只有丝线勒在皮肉上的隐痛,以及来自对方皮肤的温度,才清晰可感。

  正当他怔忡之时,忽闻一声极细微的痛呼。

  “小师侄?”他探出头,疑惑道。

  薛紫衣仿佛已经忍了一段时间,但噬心之痛在逐渐蚕食着她的理智,终于让她泄露出一丝呻|吟。

  “为什么?”娄磬呆愕。

  残魂解除噬心咒的符文,乃他们亲眼所见,然而现在的薛紫衣却仍在受噬心咒所困。他们万万没想到,被逼到极处的残魂,竟然还敢欺骗他们!

  “不必管我。”薛紫衣嗓音微弱,轻而快地对穆清嘉道:“答应我,娄磬绝不能死。只有让他在所有人面前使用附灵术,复现出当年的真相,才能洗清师傅莫须有的罪责。唔……”

  因为剧烈的痛楚,她没能克制住自己,忘记用“冥蝶剑前辈”那个冷漠的称呼,而是第一次将霍唯称作“师傅”。

  “师傅。”娄磬用力捏住木戒,眸色冰冷,“您没有守约。”

  他想听残魂的解释,重新对木戒施展发音符。顷刻间,木戒中传出了疯狂的笑声。

  “我骗了你。那又如何?你杀了我啊!”残魂的笑声中带着泣音,“反正我也已经一无所有了!”

  一无所有,故此没有任何事物能威胁到他。

  “师傅,您会活着。”娄磬漠然垂眸,“即便您想死去,我也会阻止。永生,这不正是您一直想要的么?”

  然后他再次抹除了发声符文,触向黑砂,进入世界碎片之中。

  穆清嘉瞥了一眼霍唯,在他脸上找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,以及对残魂的愤怒。

  他心想,师弟并非真正对小师侄绝情。也许,曾经的徒弟修魔触及了阿唯的底线,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打破自己对魔修整体的仇恨,也不知该如何表达。

  余光中,穆清嘉看到了不远处的秦关和顾蓉。他们大概也听到了这里的全部对话,只是没有太过靠近。

  穆清嘉心道小师弟与魔修交往更多,或许有什么对付噬心咒的方法,便问:“可有噬心咒的解法?或者能缓解一时的法子?”

  秦关沉眉偏过视线,顾蓉犹豫道:“说起来,他们还是本君的恩人,本君岂有不救之理。但噬心咒如此霸道,我……无能为力。”

  当年娄磬扮作霍唯大闹宣宗,夺得了整座宣山的注意力,她才能趁乱逃出生天,结束了仙魔劫以来的囚禁。即便娄磬是无心插柳,她也一直铭记于心。

  “若是顾霄在,或可一试。”秦关突然发话道。

  接收到顾蓉疑惑的目光,秦关轻咳一声,解释道:“我曾命他研究过噬心咒。他于医道有些天分,此番归来之前,信上说已有了些成果。”

  他知顾母最不爱顾霄修医道,并称其为旁门左道,因为目光有些闪烁。

  “你们师徒两个背着我沆瀣一气!”顾蓉气不打一处来,又叹了口气:“罢了,若能救人也算是还了一桩因果。”

  她估量着,顾霄刻意滞留在金丹后期日久,若他在仙魔之间做好选择,结婴理当比常人更快,那么现在已接近他出关之时。

  “只是霄儿他,现在到底在何处?”

  ————

  少咸山外五里,朝霞如薄纱般铺于天边。一名剑修正御剑疾驰,他的身后还隐约跟着一个小少年。

  “莫再跟我。”顾霄冰冷道,“否则别怪我动手。”

  “有趣。”乐鹿在他身后道,“在魔界,一个仙修,还是剑修。你是临皋派的?”

  顾霄不欲与小少年多言。一炷香之前,他从远处看到了那有吞天之势的雷云,因心系亲长而惶惶不安,更加快了速度。

  眼见他们就要到达雷云曾经汇集的中心,但那贵家小少年仍锲而不舍地跟着他,顾霄只得认真劝道:“前面很危险,回到你长辈那里去。”

  他拿出了特殊时期哄同门伤者治疗的温和,如冰川中一缕阳光般可贵,常人极难拒绝。

  乐鹿见之“噗嗤”地笑出来:“我本觉得你和我的‘好师兄’有些相像,这么一看,又不像了。”

  言罢,他收起护身的轩辕镜,释放出元婴后期的气息。“不必担心,我自保还是绰绰有余。”

  顾霄愕然地意识到,这根本不是小少年这个年纪该有的修为。紧接着他就想到了自己的母亲,想到了他的血缘生父,全身微微颤抖。

  “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?”他强装镇定道,“是不是中过什么毒?或者被什么人下过毒?”

  见乐鹿脸色微僵,顾霄确定了内心的想法,追问道:“那个下毒的……人,是谁?”

  他母亲从来不肯告诉他那个人的姓名,总说要韬光养晦,亲自报仇雪恨。

  然而对于顾霄来说,他的生父却是他剑道上永远的心魔。

  心魔,就当以快剑斩之。

  乐鹿眯起眼睛。他察觉到了对方的颤抖,但那颤抖不是因为恐惧亦或是激动,而是仇恨。

  “我为何要告诉你?”他不动声色道。

  顾霄暗自吸了一口气:“我认识一个人,与你中了相同的毒。”

  乐鹿盯他许久,然后微微一笑:“我说过了,你和我的‘好师兄’长得有几分相像。”

  顾霄正莫名时,便听乐鹿接着道:“带我去见那个‘你认识的人’。见到了,我就告诉你下毒者的名号。”

  ————

  黑砂外,顾蓉正焦急等待时,便见远处飞来两名仙修。为首的剑修全身散发着凌厉中正的灵气,已在元婴中期的境界。

  顾霄并未按照她的意志解开封印,吸收魔气化为己用,而是选择了继续修仙。但身为母亲,顾蓉也不觉得生气,只觉释然和感慨。

  她把顾霄轻微的忐忑神情当做是怕她恼怒,因而只是匆忙交代了前因后果,便催他进黑砂中救人。

  霍唯踏出一步,顿住。紧接着,穆清嘉挽住他的手臂,拉着他踏入黑砂之中。

  “阿唯是忧心我和顾霄的安全,才进来的。”穆清嘉边走边道,“和师侄如何没有关系。”

  “……”霍唯微恼,“顾家那小子如何与我何干。”

  穆清嘉闻言心情好了些,轻轻弯了下唇。

  黑砂内,薛紫衣面色泛黑,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。娄磬按着她的左肩,不断输入魔气,冲击咒术的效力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他垂着头道,“师傅害你,我却无法杀死他。”

  薛紫衣敛眸摇头。

  顾霄观察数息,便立刻开始打坐运气。他似是对这种症状极为熟练,手中凝聚出金针,先封住她几大关窍,然后将冰灵气渡入她经脉之中。

  “别抗拒,顾霄是来帮你的。”穆清嘉轻声安抚道,“他算是你的师弟——你水师叔的弟子。”

  听罢,娄磬减弱了警惕,薛紫衣也放松下来,任寒冰逐渐将经脉封冻。

  “以我现在的能力,只能暂停噬心咒发作的时间,并且不会伤害她本身的经脉。”顾霄一面运功一面解释道,“解药丹研制……可能还要多花些年月。”

  “不必等。”霍唯沉眉道,“杀了步承弼,找出他的解药丹。”

  薛紫衣苍白的唇稍稍颤动了一下。

  “我会失去意识吗?”她问道。

  “是的。”顾霄道。

  穆清嘉瞥了眼霍唯,然后对着薛紫衣道:“所以想说什么话,就趁现在说罢。”

  薛紫衣没有回应,如同昏睡一般。

  短暂的沉默之后,霍唯忽然单膝跪在她身侧。他注视着脆弱的弟子,哑声道:“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师傅。”

  薛紫衣想摇头,但被封冻的经脉已经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动作。

  “若你不后悔,若你还想做我的弟子,随时都可以。”霍唯道,“皋涂山永远都有你的一席之地。”

  薛紫衣唇角似乎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,下一瞬,那抹笑意便被薄冰覆盖。

  “她睡着了。”穆清嘉低声道。

  霍唯最后看了她一眼,然后毫不留恋地站起身,睨向娄磬。

  “向修仙界证明当年的真相,你就不会死在我手上。”他居高临下道,“事成之后,尽管祈祷,不要让我再见到你。”

  娄磬仍垂头默默注视着薛紫衣。

  “嗯。”他道。

  ————

  黑砂外,顾蓉见顾霄与乐鹿相伴而来,疑道:“你是霄儿的友人?如何称呼?”

  “乐鹿。”小少年彬彬有礼地拱手,“见过蓉君。”

  顾蓉意外地扬了扬下巴:“算你有见识。”

  她转念又想到,修仙界的小辈即便知道她的名声,恐怕也是战败被囚的恶名,脸色又有点发臭。

  秦关打量着他,眸光探究。

  “怎能不知?”乐鹿微笑道,“蓉君杀我宣宗弟子,没有一百也有数十,可谓是声名远播。”

  火|药味略浓,秦关负在背后的手已经捏出咒术,却听乐鹿话锋一转,道:“当真是大快人心。”

  顾蓉微愕,然后挑起一双黛眉道:“你不会是弃暗投明,想拜我为师罢。”

  乐鹿一笑,摇首道:“我来找更多的盟友。蓉君,若你向毁掉那个对你下毒的人,那我们有相同的目的。”

  他瞥一眼黑砂的方向,眸中升起恶劣的笑意。

  “让步承弼身败名裂,再杀了他。报你我的毒害之仇。”

  “你也……?”顾蓉瞪大双眸,然后感知到了什么,猛然转向黑砂。

  但那里已经有一个年轻剑修的身影,不知已站了多久,听到了多少。

  “娘。”顾霄面色惨白,眼眶中布满血丝。

  听到这个称呼,乐鹿并未露出一丝意外,止不住地勾起唇角。

  步承弼和魔修的子嗣,又是一颗将他的“好师兄”钉入地狱的长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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