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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连

  一炷香之后,附灵术时间结束,金镜之海化作星屑消失不见。

  偃师的本体走出,手中捏一个束缚符,依旧是捆绑踢走一条龙服务,将遍体鳞伤的梅褔送出比武台。

  梅褔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,为什么用着与他一模一样的身体的人,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招数。

  他甚至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撑过。

  锣鼓震耳敲响:“散修,偃师——胜!”

  场下响起一小簇一小簇的祝贺声,其实在偃师接连得罪宣宗和梅家之后,还能有这么多人明面上支持他,已经殊为不易。

  支持他的原因,除了个人魅力以外,更多是因为刚才那场过于精彩的斗法。

  同样是梅褔的肉|身,偃师只是刚刚上手,甚至比梅褔本人还少熟悉上百年,便把本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。

  无数的金镜与刀光剑影的攻击方式,给予修士们极大的启发。

  很难想象偃师究竟研究过多少五行灵气的使用方式——尽管金灵气和土灵气本该是他一辈子都用不到的“无用之学”。

  在他们斗法的全过程中,霍唯的目光都未曾离开穆清嘉。他的师兄如此英姿飒爽,耀眼得如同一团烈阳,让他骄傲,又让他升起妄念,把光芒藏到只有他能触碰到的地方。

 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,仿佛凭此传达了什么情感一般,然后又各自移开。

  赢过这一战之后,偃师的灵气丝毫未损,魂魄也无疲惫之感。

  他并没有下场的打算,而是挑衅地盯上了步承弼,然后越过他,到达步琛的位置。

  他扬了扬下巴,做出挑战的姿态。

  ——那个有关师妹合籍的赌约他还记着呢。

  步琛从刚刚的惊讶中回过神来,规矩行礼,向比武台的方向凌空踏出一步。

  其实在这之前,他也曾以为穆清嘉是那种柔软好说话,总是温暖地笑着,从不露出棱角的类型——会一些旁门左道,但主要还是依靠霍唯。

  但近几天偃师的表现,在他心中刷新了穆清嘉的形象。

  ——分明就是披着羊皮的狼。

  但这样给他威胁感的穆清嘉,反而让他生出了与之一战的欲|望。

  正当他准备上台之时,一道纤影飘然而至,先他一步落上擂台。

  “……惊蛰?”步琛和穆清嘉同时讶然道。

  “不必帮我。”水惊蛰温和地望着她的大师兄,“我想和他堂堂正正打一架。”

  旁人都觉得她是在和步琛说,只有在场三人知道,那话是对穆清嘉说的。

  穆清嘉定定看她半晌,似是沉眉叹了口气,然后恢复偃师的模样,朗声笑道:“水掌门英勇无双,偃某自觉不敌,就不在此自取其辱了。”

  言罢,他便下了场,预备同霍唯一起观战。

  事实上,穆清嘉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。笑话,这次的战局事关师妹的人生大事,他怎能不紧张?

  他本想着能多出一份力,至少把步琛打个半残,没想到水惊蛰完全拒绝了这份“好意”,决定来一场公平的对决。

  穆清嘉偏心地想:这哪里公平?步琛的修行日月比师妹长上几十年,老牛吃嫩草,这人怎么如此不害臊?

  正当他一脸微笑着心里碎碎念时,霍唯的声音从旁响起:“你太小看她了。师妹有资格成为临皋派的掌门人,不是因为师门传承亦或是水家的地位,而是因为她自己的实力。”

  “……我知道。”穆清嘉双手交叉撑着下巴,十指不停地敲击在自己的手关节上。

  斗法一开始,比武台上便升起弥天大雾,连带水惊蛰的身影也隐没其中。

  薄烟剑的剑刃融化成奶白色的浓雾,与她灵气制造的浓雾融为一体,剑为雾,雾亦为剑。

  “化整为散。”穆清嘉赞道,“这倒能消减一些土灵气对水灵气的压制。而且,步琛的惊风箭在浓雾里难以发挥作用。”

  确如他所言,凭借视力步琛根本无法辨别水惊蛰的位置。他闭上双眸,却觉每一滴雾水中都蕴藏着杀意和爱意,混淆着他的神魂。

  水惊蛰想要的就是这一刻。

  步琛惊觉中计,快速切断神魂感知,聚沙成塔,将自己保护在内。

  果然,沙塔外缘传来柔软的响动,像是雨水落在沙土中,又像刀锋没入血肉。

  与此同时,他快速画符捏决,指尖喷涌出大蓬火焰,灼烧着场中的雾气。

  雾霭中人影飘渺难辨,步琛紧皱眉头,运转出一个庞大的法阵。沙石编制成细网,从防御屏障边缘开始,缓缓向中心聚拢,试图网住难见踪影的游鱼。

  “这法子也太实诚了些,浪费很多灵气。”穆清嘉毫不掩饰地偏心,“实战经验太少,想必在山中没怎么与人斗过法。”

  他看步琛怎么看怎么不爽,比对其他人更为挑剔苛责。

  霍唯见他不自觉地做出如此态度,不由想起他们在姑媱城中时,师兄对步琛还算是宽容温和,常醋得他生闷气。

  而能造成如斯态度转变的,只能是水惊蛰与步琛的合籍一事。

  霍唯默默想,不愧是从小养大的师妹,关键时刻还算有用。

  在他绷着一张脸胡思乱想之时,场中二人已经以符与剑相互快速试探了近百回合,两方皆挂上了细微的伤痕,但未触及要害。

  与此同时,那张不断收紧的沙网留下的空间越来越小,水惊蛰所受到的攻击也愈发密集。她似是被迫不得已,从某处突然现出身形,孤注一掷,拔剑斩向步琛。

  步琛右手画出石盾,挡住剑刃,却没有感受到剑刃的重量。

  受骗了!他一惊,左臂瞬间石化,挡住了另一边颈侧。由于事发突然,他无法展出石盾,防护层的覆盖面较为窄小。

  石臂与薄烟剑接触的一刹那,薄烟剑忽然剧烈扭曲,以刁钻的角度蜿蜒绕过石臂,转而刺向步琛的左胸。

  生命受到威胁,步琛出于本能地做出攻击姿态,石臂的棱角瞬间变得尖锐,锤向对方的小腹,以达围魏救赵之效。

  然而水惊蛰并未收招。

  事情只发生在千分之一瞬间,就在薄烟剑尖挑破步琛前襟的刹那,剑身再次化作雾气,瞬间消散。

  能如此收放自如的,世间只有水惊蛰一人。

  步琛瞳孔收缩,欲想收拳,却已经太晚了。蓬勃而出的灵气一半冲向水惊蛰小腹,另一半则因过快收招,顺着他的手臂反噬到自己体内。

  两人皆是向后飞退数十米,体内经脉紊乱,唇角流出一丝血。

  水惊蛰落足不稳,半跪下去,她瞬间弹起身来,薄烟剑聚形,欲再起攻势。

  却听步琛闷咳一声,道:“是我败了。”

  闻言,水惊蛰不由一怔,敛了杀意,收回雾气。

  视线瞬间清晰起来,场外之人也看到了其中的情状,见二人已经止戈休战,不由好奇究竟是谁胜谁负。

  “是我败了。”步琛再次宣布道。

  这个结果在很多人的意料之外,不免有知情人调笑道:“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,古人诚不我欺。”

  步琛两道浓眉一竖,朗声道:“非也。水掌门技高一筹乃是事实。灵剑一介外物,水掌门都能掌控自如;步某空长百岁,却连自身灵气都无法控制,实属惭愧。”

  水惊蛰道:“可是……”会有人不满意这个结果。

  果然,步承弼发话道:“琛儿休得胡闹,你们尚有一战之力,怎能现在就分出胜负?”

  言下之意,步琛自己说的不算数,等到双方有一人无还手之力才算结束。

  “师父,徒儿以为斗法并非生死相争,点到为止便罢了。”步琛微笑道,“这次仙盟大比,徒儿获益匪浅。若师父想我入榜,不若徒儿赛后再去挑战梅褔仙友,挣得玄机榜前十之位,如何?”

  他常年闭关极少与人打交道,心智过于纯真,多数时候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,全然不知道步承弼只要他赢的“结果”,根本不在乎什么“获益匪浅”。

  立刻有人拊掌称赞:“好!步宗主的亲传弟子,果然有君子遗风!”

  步承弼的脸色青黑,他想把步琛养成一条只对自己忠诚的无知的狗——却没想到反而咬了自己的脚。

  又有知情人笑道:“可是这样一来,步小友想抱得美人归,可就难喽。”

  步琛想到那个赌约,失落一会儿,又逐渐高兴起来:若真如师父所言,与惊蛰打得两败俱伤,他们即便合籍,以后也无法交心了罢。

  能让她不厌恶自己,可比名义上的合籍重要得多。

  “平手。”水惊蛰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。她一身仙袍纤尘不染,款款走上前来。容貌虽柔美,气势却不逊于任何男性修士。

  “步仙友修为较本座更为深厚,方才我们身受同等灵气冲击,他的伤势比我轻一些。”说罢,她落落大方地撩起袖子,让众人看到她雪似的皮肤之下,隐隐颤动的青色经脉。

  步琛看到她便不由自主地牵起唇角,两人相视一笑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
  “……皆大欢喜。”穆清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,颇有一种养了多年的水灵灵的小白菜,突然间被一头不是很满意但也凑合看的猪给拱了。

  拱就拱罢,毕竟看样子,这头猪万万不会亏待小白菜,一定会把她当宝贝供起来——只要不是和侍奉他师父有矛盾。

  但这怎么可能?

  穆清嘉头疼地捂住额角,只觉任重而道远,自暴自弃地想着:还不如最开始就把他俩暴力拆散。

  距离和步承弼摊牌的时间越来越近,而在这之前,霍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。

  和天道之下的第一人——步承弼的战斗。

  穆清嘉知道,他的师弟从小就是剑术天才,极具战斗的天赋,越阶战胜更是常事。

  然而他这次的对手,是修行数百年的步承弼。松鹤尊者如同一只老怪物般盘踞在修士顶峰,成为三界修士无法翻越的高峰。

  霍唯亦是凡人,亦非无所不能。

  穆清嘉怕师弟不能全身而退,更怕天道在其中推波助澜。

  他面容沉静,向霍唯竖起食指。

  ——只要一滴血就够了。

  再多的都交给乐鹿,他不想让阿唯受伤。

  霍唯沉默地瞥他一眼,踏上了冥蝶剑。

  眼前是山、云,与浮动的人海。所有修士的目光都投射在他们身上,等待一名沉寂许久的剑锋再现他的辉煌。

  说来与剑尊者之徒的身份相悖,这还是他们首次参与仙盟大比。

  恍惚间,穆清嘉觉得他们还年少,预备着在这场修仙盛会上崭露头角,夺得桂冠。

  师弟即将上场,而他作为大师兄,可以好好抱一抱他,在他耳边千叮万嘱,让他全力以赴不要分心顾及其他。

  他一定是既期盼着师弟能争得佳绩,又想差不多就好,免得师弟受伤。

  但现在限于偃师的身份,穆清嘉无法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做。

  保重。他心道。

  随即,穆清嘉神魂传来一缕波动,仿佛琴弦微颤,传递着一份令他心安的情绪。

  他微愣,然后意识到,那是他和霍唯神魂之间的联络。

  经过神交之后,他们的神魂总维持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联系。这份联系会随着神交的次数和身心交融越来越强,而现在,只有情绪和念头比较激动的时候,才偶尔相互交感。

  霍唯仍是背对着他,肩膀宽阔,脊背直挺。

  他只留给穆清嘉一个冷硬的背影,面上亦不显山露水,而从魂魄深处,却已温柔地安抚了他的忧心,并许下承诺。

  ——我会平安归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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